2013年6月19日 星期三

藤澤周平的《山櫻》:靜默堅強的愛情



如一樹山櫻,野江跟彌一郎的愛情,在寧靜的北國,靜靜地綻放。一個充滿耐心的等待,一個勇敢的追尋,成就一季最燦爛的花開。

 

原本無緣的兩人,歷經數年,在櫻花樹下初相遇。彌一郎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凝望這位他思慕已久的女子,野江的面孔秀麗依舊,但增添了些許時光的憂愁。他摘下櫻花樹枝,遞給野江,臨走前,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你現在幸福嗎?」

 

野江望著這個挺拔高大,眉宇間英氣凜然卻又帶著一抹憂愁的男子,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好像她有責任要讓他安心般。她眉頭微微一蹙,又輕輕的漾開嘴角,回答他:「是的。」

彌一郎笑了,他的眼神雖然有著一絲惆悵卻很溫柔。「真的嗎?那比什麼都好!」然後他轉身離開,留下野江默默地注視著他寬厚的背影,不發一語。



這是兩人最初的碰面,後來,兩人在電影裡就再也沒有相見,雖然結局暗示著他們的重逢就在不久之後。一場邂逅,在兩人心中生根,特別是野江。原本她對彌一郎的愛戀毫不知情,正因為第二次婚姻而痛苦的壓抑自己,她已經對幸福不抱希望了。但是彌一郎的出現,讓她每當絕望時,就彷彿攀到一根浮木一般,可以有繼續面對現實的勇氣。如果這是未嫁前的野江,她可能不會對彌一郎的仰慕如此掛念,但是經歷過波折的婚姻,她現在明瞭被看重、守護的滋味有多難得。[1]

但他們在山櫻樹下的相會只是一時的,離開鄉間小徑,他們的人生有各自不同的道路。野江依然要忍受鄙俗的夫家,彌一郎作為武士也有他堅持的原則。電影裡他們看似繼續進行著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但是總會有某些時刻,山櫻下的相遇不經意地浮現眼前,讓他們露出幸福的微笑。回憶撒下種子,情愫默默的抽芽滋長,他們之間開始有了羈絆。


導演並沒有只專注在描寫兩人對彼此的思念,這樣就顯得太狹隘小我了。把這份愛戀深深的埋藏心中,並專注的奉獻自己的力量,這才是我們要過的人生。故事的背景敘述道當地因為天災,收成大不如前,但自私貪婪的大臣還是一心一意要逼迫農民開發新田,並且提高田租,貧農根本無力負擔。彌一郎身為武士,開始巡視農田,了解農村的情況。貧瘠的水田裡,吾助一家人辛勤地耕種著,年邁的老爺爺帶著小孫女在幹活。天真的小女孩,渴望的看著彌一郎手中的飯糰,卻又害怕尊貴的武士。但是彌一郎露出鼓勵的微笑,讓小女孩鼓起勇氣拿走飯糰。但這樣溫馨的畫面過沒多久,我們看到了小女孩跟奶奶因為營養不良而先後過世,父親吾助拿著米糧去繳稅,但是即使他不給老人、小孩吃,還是不夠付田租,最終田地還被沒收了。跪在新墳前的吾助,被重訪的彌一郎看到了,促此他決定挺身而出,為民除害。

 

雖然我敬佩彌一郎的奮不顧身,但是農夫一家人的畫面是最讓我揪心的。吾助,無助,這個名字多麼令人心酸。這個不公平的社會結構,讓他只能自救,但當他連一家人都餵不飽,他是多麼地無助!「山櫻」這部電影不只有浪漫的愛情,它包含了各個階級的人物,不但讓我看到當時日本社會的面貌,更為角色的刻畫增加深度。這個段落的細膩描寫,讓我覺得這不只是鏡花水月的愛情,而是真實、貼近人民的傑作。

透過許許多多小事件的鋪陳,導演讓這段情感如一彎潛藏的伏流,靜靜地流淌在情節、動作之下。他們從不輕易訴說自己的戀慕之情,野江總是遠遠的望著彌一郎練劍的道場,或是當春天將盡,輕柔的把風吹來的山櫻花辦握在掌心,如同得來不易的愛情。


電影鏡頭以野江為敘事焦點,她不多話,總是默默地低頭,但是她雖姿態放軟,內心卻堅毅無比。她不發一語,光是眼神就讓丈夫庄左衛門受不了,原來一個妻子對丈夫的瞧不起,是可以羞辱到像剝光衣服一樣的難堪的!怪不得庄左衛門差點要拔刀殺她了。野江對婆家看似恭順的低頭,內心卻從來不曾尊敬過,但她抬頭望向山櫻時,她的神情不再憂愁,而是滿溢著希望,那是她對美好未來的想像。我甚至覺得,彌一郎亦如同那株高大的山櫻,靜靜等待著野江的注視。他從來沒有放棄對她的愛戀,每一季,都努力地綻放,直到佳人抬頭凝望。

歷經兩次失敗的婚姻,又聽聞心愛的男人彌一郎被關在牢裡,生死未卜,野江本來認為自己是再也找不到幸福了。但是母親樂觀的鼓勵她,「你只是繞了點遠路。」野江開始相信,自己的幸福或許不是直達車,但是費盡波折後,還是會抵達的。她不斷為在牢中的彌一郎祈禱,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前去拜訪彌一郎的母親。「你就是野江阿!彌一郎常常說起你的事,我一直相信你總有一天會來拜訪的!」彌一郎的母親溫暖的迎接野江,讓始終堅強,連被夫家趕出家門都沒掉淚的野江,終於在她面前卸下心防,淚流滿面。此時,身為觀眾的我,同樣也是淚流不止。野江終於可以在人面前毫無顧忌的表達她對彌一郎的擔憂跟牽掛,她終於可以發洩之前在夫家受到的所有委屈,她再也不用扮演家裡溫柔體貼的大姊角色。在彌一郎的母親面前,她是同樣深愛彌一郎的女子,也是被彌一郎愛著的女性。兩個孤獨的女人,因為對同一個男人的關切,自然的親近起來。


從野江落淚的剎那,背景響起了主題曲「栞  (書籤)」,一青窈緩緩吟唱著「幸福繞了遠路,但終有降臨之時。」接著出現野江跟彌一郎的母親一片融洽的包粽子,而牢房中的彌一郎雖然憔悴,但仍直挺挺地坐著,此時,窗外突然射入一道光,一抬頭,山櫻正盛開著。畫面搭配著音樂交替著,那一樹定情的山櫻,將軍一長列的車隊,暗示著不可知卻充滿希望的未來。開放式的結局沒有讓故事完結,彷彿還在進行中。平淡的,恬靜的,卻又餘韻無窮,我喜歡這樣的結尾。

雖然野江跟彌一郎的再相逢沒有呈現在畫面,但聰明的導演卻讓每位觀眾腦海裡上演著各自的重逢。南國盛夏,我在台北光點,遠眺遙遠北國一段含蓄溫婉又堅毅動人的愛情。行動大於言語的男人一心實踐正義,看似柔弱的女人在心中埋藏熱烈的情感,我跟藤澤周平的初次邂逅,就從這部溫柔有致的小品開始。





附記:
張愛玲寫的〈愛〉,也是一個見過一次面,卻從此不忘的故事。但跟山櫻比起來,有著更多惆悵跟感傷。因為「山櫻」的相遇是希望的萌芽,「愛」的見面卻是只能永遠停駐在記憶中的。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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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詞:一青窈  作曲:武部聡志

走投無路的黃昏
天色漸漸溶入遠山看起來有些哀傷
突然間連你做的路標也看不見了
閉上眼睛後,我詢問花朵
如果傳到   你的耳際   會綻放出   何種言語
幸福繞了遠路   但終有降臨之時   藏著路標的我是這樣想的

風吹亂了書頁 不帶任何惡意
你急著向前走
如果傳到   我的耳際   會綻放出   何種言語
逝去的季節   又重新輪迴   夾著書籤的你是這樣想的

櫻花散落的黃昏,自以為是的我 思念四散紛飛

在你耳際   在我耳際   讓人釋懷的言詞綻放
幸福繞了遠路   但終有降臨之時   藏起路標的春天




[1] 《山櫻》(Yamazakura-  從《山櫻》看藤澤周平的武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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