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6日 星期二

尋找少年台灣





「朝聞道,夕死可矣。」聽完蔣勳跟陳文茜的對談,我忽然懂了為什麼孔子會這樣慨嘆。一個晚上讓我同時看到蔣勳跟陳文茜,兩個非常會說故事、非常會使用文字、也非常有想法的人同席共言,實在是精彩。蔣勳自有詩人的浪漫跟對過往的懷舊,跟犀利直接,卻又能緩緩訴說的陳文茜對話,如果境界不到,相信是無法如兩人高手過招那樣精彩。但是「朝聞道」,如果真的「夕死可矣」,那也太可惜了,沒有把那一夜的話語雋刻在腦海,沒有真的成就自己的少年台灣,亦是無用。我也不禁突發奇想,如果今天是宣稱這是一座吃人的島嶼的憤青羅毓嘉跟蔣勳對談,那又會是如何呢?
        人潮泉湧而出,沁涼如水的夜晚,我精神奕奕地走回宿舍,耳畔好像還迴響著蔣勳的聲音,詩人輕輕吟誦著:

我願是滿山的杜鵑 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我願是繁星 捨給一個夏天的夜晚
我願是千萬條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願是那月 為你 再一次圓滿

如果你是島嶼 我願是環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張起了船帆 我願是輕輕吹動的風浪
如果你遠行 我願是那路 準備了平坦 隨你去到遠方

當你走累了 我願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棧 有乾淨的枕席 供你睡眠

眠中有夢 我就是你枕上的淚痕

我願是手臂 讓你依靠
雖然白髮蒼蒼 我仍願是你腳邊的爐火 與你共話回憶的老年

你是笑 我是應和你的歌聲
你是淚 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當你埋葬土中 我願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 我便成塵
如果 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
我就再許一願 與你結來世的姻緣

我知道,多少年後,我都不會忘記這首詩、這個夜晚。即使屁股痠麻著坐在地板上三小時,我都會記得麥克風前的自己,多麼羞澀,台上的蔣勳跟陳文茜,又是多麼泰然自若,自有生命歷練後的從容不迫。「彼可取而代之!」少年項羽誇下豪語,而我呢?有一天,當我努力地站在台上,我還會想起當初坐在台下的自己,年輕的心興奮地顫抖著嗎?
如果我不用文字,深深的刻印記憶,或許真的就這麼消失了。


今晚,蔣勳跟陳文茜同台灣的少年,回顧過去那個少年台灣,那個很苦很苦,卻又不知道害怕的年代。
我始終在想,是因為過去一無所有,所以一無所懼嗎?威權體制壓抑的年代,不能對政治抱有熱情跟理想,不知道很多國際時事,卻也沒有許多包衭,沒有富裕之後的種種煩惱,每個人談起過去,都好單純好簡樸好令人懷念。不像我們,生活在水泥叢林,路燈斑馬線高樓大廈,我們不曾跟土地接觸,不曾在田埕上玩耍,我們有電視電腦電話,就是沒有大自然。我常常覺得,我生不逢時,沒能活在物質貧窮精神富足的時代,所以我是個沒有童年的都市小孩。只能在長大之後,跋山涉水,去追尋那從不存在的自然童年。
我想到陳文茜問林懷民的那句話,「你會不會覺得台灣對不起你?」即使雲門早就是世界級的舞團,但舞者的月薪仍只有兩、三萬,沒有足夠的市場可以讓他們不用流浪各地巡迴表演。林懷民沉默許久,眼眶一紅,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但是他回答道,至少我盡力了。台灣到底對不對得起林懷民,我不知道,看他要跟誰比,但我很確定,林懷民非常對得起台灣。陳文茜最後問了我們:「台灣對得起你們嗎?」大部分人都同意,但是當她問「你對不對得起台灣?」多數人是不敢同意的。我可以理解在場的許多學生,尤其是台大學生,覺得自己享盡資源卻還沒有回饋,因此不敢舉手。但我希望十年、二十年後,我們可以信心十足地回答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歷經年歲風霜後,我會不會像林懷民那樣遲疑,或是根本否定,但我希望不要。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的煩惱,因為那個眾人緬懷的台灣正在消逝中,所以我們才要更積極去保存嗎?聆聽上一代的故事,對解決這個時代的問題有什麼幫助?文學、藝術從來就不能給個真正的、明確的解答,至少蔣勳讓我們知道,原來台灣有我們不知道的角落、有我們沒聽過的故事。年輕的我們,應該要去發現更多這樣的可能。


向強恕精神致敬!
        我覺得強恕中學的校長今天應該要來聽蔣勳演講的,或著應該請他回母校演講的。在曾經無比壓迫的年代,居然有這樣一所特立獨行的學校,上課不用教科書、開朝會校長不訓話,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相信這是一片汙濁的泥沼,太保、混混橫行,但蔣勳更讓我們知道,這是一片肥沃的反叛、創意土壤,讓不受束縛、不被看好的新芽滋長。沒有人想聘的陳映真被強恕請來當老師,帶領少年蔣勳進入小說創作的世界。一所由匪諜老師、流氓學生組成的學校,卻蹦出一個蔣勳!至此,我相信生命自己會找到出路的。沒有明星高中的光環,更能肆無忌憚的放手一搏。我覺得這對我真是莫大的顛覆,從小遵循主流期待的我,一直相信自己走的是一條比別人好的道路,現在卻覺得,我少拐的那些曲折小徑,可能擁有最不可思議的美景。我書念得好,其實只是因為對我而言,念書是最輕鬆的一條路。讀書之外,有太多太多是我不會的。


傳奇巴黎,巴黎傳奇
        這是一座被神化的城市。多少人夢想來到巴黎,多少人在巴黎揚名立萬,又有多少人在巴黎夢碎,成為漂泊的異鄉客。蔣勳,也曾接受過巴黎的洗禮,也不免俗地在演講中引用海明威的話:「如果你幸運地在年輕時到過巴黎,那巴黎這場流動的饗宴會一直留在你心中。」巴黎是座傳奇的城市,也誕生無數傳奇。蔣勳最打動我的話就是「巴黎有太多傳奇,所以你不會感到孤獨。」追求藝術、追求真理、追求美,我們常覺得孤掌難鳴,常有舉世皆醉我獨醒的不被理解,但是因為我們知道,巴黎有過許多這樣的靈魂,忽然覺得「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與鬼魂相知,也是一種幸福。
        「如果你夠包容,你可以成為世界的中心!」這是蔣勳對一座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忠告,美國最厲害的科學家、金融大亨,都出自移民家庭,法國的畢卡索、莫蒂里安尼根本就不是法國人,但是他們都因為美國、法國,讓他們被世界知道。台北,也是我目前的巴黎,雖然跟桃園很近,但總是異鄉、總是離開了父母的管制,我才能在無數的夜晚,自由地聆聽台北城的節奏,遊走在兩廳院、咖啡館還有書店。我厭惡這個城市的物質文明跟缺乏綠意,卻陶醉著許多充滿創意的小店、餐廳,還有聽不完的精彩演講、看不完的表演還有逛不完的市集,不過一切是以金錢跟時間的餘裕為前提。
        我嚮往有一天我真的能到巴黎去探險,我也希望台灣能敞開心胸,成為外來者的應許之地,讓這片土地永遠活絡,充滿生機。島嶼,不該是個句號,把自己封閉在角落的世界,應該是個驚嘆號,讓造訪之人驚豔,也讓外人好奇。
        我想我們都羨慕蔣勳的流浪、出走,但是中國傳統裡的「父母在,不遠遊」又讓我們牽掛,我們都在尋找那個平衡點。我很欣賞蔣勳在法國的老師,鼓勵他在歐洲探險,當蔣勳以沒錢當作理由回答時,老師則反問他:「一定要有錢才能旅行嗎?」然後就開車把他載到阿爾卑斯山腳下丟下,讓他一個人開始搭便車旅行。初生之犢不畏虎,蔣勳也就這樣在義大利過了一個月。事後才知道,其實搭便車是有風險的。他的老師其實把他放下之後,並未走遠,還躲在後面觀察。我忽然好希望我的父母是這樣,放手讓年輕人去闖,即使他們擔憂,也只是躲在後頭看。一個老師對學生的啟發跟關懷到這種程度,我覺得年輕的蔣勳真幸運。
        蔣勳也著實可愛,當其他背包客在身上掛牌,讓來往駕駛知道他們的目的地為何,只有他大剌剌的寫著「哪裡都可以」。千年以前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千年之後,浪漫的蔣勳繼續漂泊。
        然而遊子總有想家的一天。「不管你去哪,故鄉的氣味會跟著你一輩子」蔣勳這麼說,於是某個鼻酸的剎那,讓他回到台灣。我相信蔣勳是個感官非常敏銳的人,而我自問,對我而言,故鄉的氣味是什麼?桃園的街道、桃園的公園,我竟想不出一個確切的描述。最強烈的,是東門溪的臭味、是虎頭山的狗糞味、是校園裡阿勃勒掉到地上被踩爛的氣味、汽車呼嘯而過的排氣、下雨時的塑膠味,居然,沒有一個是宜人的。或許現在我對家鄉的感受負面多於正面,或許我的嗅覺感官不如其他知覺來的敏銳,但每次車子轉進家門口,我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愉悅。


        陳文茜還提到,一生一定要走一次媽祖繞境。「信仰的力量,不在於合理不合理。」一個如此冷靜理性的高知識女性,居然分享她在那行進的人群中,感受到生命的卑微跟渺小。她體認到我們活下來,不是因為我們很棒,而是老天讓我們活下來。我想,我應該走這麼一趟。周五的時候跟人傑說,相信他會給我有趣的回答。


        活在資訊泛濫、價值錯亂的年代,蔣勳跟我們分享一個字「本」。有時候,我們會因為一棵樹的枝葉凋零而緊張,但是行過千山萬水,看過世事變化的蔣勳告訴我們,只要根本還在,一切都有希望。我們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根本,因為那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所在。
        我想我應當多讀一些古典詩詞、經典著作,身在台灣,身在台大,應當好好多上一些中國文學的課,否則往後我去哪學呢?當我設定自己為一個將要遠行的遊子看待眼前的生活,似乎還活在中文的世界,就是一種奢侈。我彷彿有種預感,自己以後要面對的,絕大多數,都不會是那繁複多變的象形文字了。

        青春正在倒數,我要在行進的日子裡,摸索出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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