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4日 星期一

柯裕棻:把生活中的沙礫打磨成珍珠

讀完浮生草,有好多喜歡的段落,還沒有時間慢慢打字,先貼一些找到的訪談跟書序。




【集散地】日常瑣碎轉化成的珠玉淨光——柯裕棻《洪荒三疊》

當文字成了「作品」,「作家」的身分就格外需要意識,隨之浮出的,是讀者的存在。「不能說是『很在意讀者』,而是說,讀者的想像終究是存在的。完全沒有在乎讀者的寫作是很危險的。」但事實上,到底要給讀者什麼,是無法設計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我到底有沒有把文字的重量,與我要講的感覺完整寫出來?」

這樣近乎優柔寡斷般的修寫回望,不煩膩嗎?「只要是散文,某種程度上都是愉快的。即使一再一再地修改,也都是愉快的。」她說。「當然會有一氣呵成寫完的篇章,但是完全不需要改是不可能的。也不應該。」她不輕不重地下了這四個字。


〔散文.快問快答〕
Q1. 您自己在散文寫作時,對真實與虛構的態度是?
柯裕棻:每一個作家寫的東西,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是出於自己的腦子。小說似乎允許完全的捏造,但事實上,小說洩漏的作者本身,比散文更多。小說是完全無法假裝成另外一個人的。小說裡每一個角色、每一個為之生、為之死的信念,你認為什麼是愛恨、什麼是失落、什麼是道義,都是出於自己。小說是最能洩漏這些的。

散文可以剪裁,可以轉換。雖然還是無法憑空捏造,但我可以讓它摸不著邊際,因為我不需要讓它經過「一個事件」;小說不行,即使是科幻小說,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所有的細節與邏輯,都要能夠說服讀者,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沒有洩露自己。

不管寫散文或是寫小說,都還是同一個我。散文也是真真假假,你知道那一定是真的,只是不那麼真。真實與虛假的灰色地帶是很大的,因為或多或少都做了處理。有誰寫散文不處理的呢?

Q2. 看過印象最深刻、至今記憶猶新的一篇散文是?
柯裕棻:張愛玲的〈華麗緣〉。我每隔一陣子都會拿出來重讀。它裡面並沒有特別寫什麼,既沒有任何道德訴求,也沒有任何啟發或道理,只是講去看戲這件事,寫完就寫完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動我,也許裡頭終究還是有一個無法戳出來的什麼,或是藏得非常非常裡面,不像張愛玲其他篇章動不動就要浮出來直接感嘆蒼涼,卻怎麼讀怎麼揪心。

Q3. 您最喜歡的散文作家是?
柯裕棻:木心。木心的作品是我的床頭書,他的詩或散文都很厲害,讀起來像是一般的白話文,但通篇讀完會覺得「為什麼我心底會有這種感覺呢?」他的文字魔法不是單在一兩句話上,有時候你想特別引用還真抓不出來,那好厲害。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我相信那絕對不是直覺寫出來的,一定是反覆修剪。而木心的功力就在於:你根本看不出他修剪過,簡直是「無刀之刀」。


浮生草:序(節錄)

人間一渡

  入夏之後,胡亂忙了一陣,等我能夠靜下來整理這本散文時,蟬鳴已不再喧騰,中元節將近,街巷都飄著香燭紙錢的煙氣。這是夏日尾聲的氣息,過了這個彼岸之節,喘口氣,人們就開始準備中秋了。

  中元之後我到山上去,正午的山寺濃蔭寂然擁簇,靜謐又炎熱,日子亙古悠長,像青空下一聲孤單的蟬鳴。看這些稿子就想起寫它們的時候,彷彿才是昨天的事,親近得像髮茨緩緩沁下的汗水,那麼濡貼,怎麼,怎麼轉眼都成雲煙。

  這些是近三四年來寫的文章,一部份是簡單的日常觀察,一部份是讀書寫作之事。儘管看來似乎截然不同,但它們確實是同一種生活,有些甚至是在同一天之內寫下的所見所思。

  我看見自己尖銳的棱角收斂了,叛逆的羽翼彷彿剪除了。我百般不願意地,逐步將自己放手交給世事人情,日日在頹喪放棄與執拗不馴的矛盾中拉扯,終於被拋磨成一個看似圓融平靜的人了。

  但是在這些文字的另一面,我仍然看見心裡軟陷的,偏執幽暗的那些,像熔岩一樣灼燙難以平息卻默默含著的意念。它們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關於讀書寫作的文章裡。我不確定是否我太無情,以致這些年的紛擾仍然無法動搖或改變我絲毫,或是我太冷淡所以不輕易釋放甚麼。我執拗如昔,只是終究學會了將苦惱、厭倦和熱情一起蓄放在心裡,不動聲色地活著。奇怪,以前竟然覺得這很難。

  這幾年日子看似平靜,但也起起伏伏經過一些激流和漩渦,幸而都安穩渡過了。有些事已不堪聞問,亦有不值一哂的,當然也有一想起來就高興或惱火的,簡單的喜怒。我常常覺得不論再怎麼安穩,若是一不小心有個閃失,就全盤皆輸了。人世是這樣的,方寸之下,就是地獄了(在中元節之後想這個,也實在太應景)。因此每見世間飲食男女山川興廢,眾女子妍媸各異,更覺幽美不可名狀。

  書中關於日常生活與女子瑣事的文字,是從這樣的體悟而來。

  一般而言,讀書寫作等事是文人的前台表演,而生活瑣事則為後台微不足觀的背景。但我怎麼看都覺得,寫日常瑣事的那些其實是生活的表層文字,他們工整而冷靜;有關讀書寫作的這些則非常熱切,是表層文字。這些更貼近自我,更往內心深掘,它們其實非常私密。我以為我不輕易將心剜出,寫的當時我一點也不擔憂,如今湊在一起看,就有一覽無遺的危險了。

  希望讀者也能如此理解這些文章,並且包容我又想太多了。

  農曆七月的氣氛總是恐懼中帶著刺激,甚至是壓抑的歡欣。這個月我們時時提醒自己,需尊敬不可知,需與可怖的它者共存,需低首斂眉謹慎行事,真心明白生命渺小無常。這是人鬼同途相互依傍的日子,人間此渡,誰的心裡都藏著一隻陰鬼。

  此刻安坐著心平氣和翻看稿子,一切看似理所當然。可是仔細想想,這些時而冷靜時而熱切的文字真是難得——實在沒有比晴日靜好時回看彼時風雨更的心平氣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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