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而坐在Rebirth Café的地下室木板,投影片緩慢放映著每部宮崎駿動畫中的經典畫面,還有再熟悉不過的久石讓配樂,時光之硯(張硯拓)娓娓道來,他的宮崎駿記憶。我們就像千尋般走入隧道,離開了現實世界,無論是上班族還是大學生,我們都墜入同樣的夢境,名為童年。不同的是,我們不像千尋,在慌亂、算計的湯屋中掙扎,我們或許更像是蘇菲婆婆,覺得自己一夕之間就老了,試圖想挽回曾經的年少青春。
從最兒時的龍貓,回想父親對女兒的相信、母親替女兒梳頭的慈愛,到魔女宅急便做為一個少女的社會化、獨立過程,Yen讓我第一次了解小魔女琪琪的成長意味了什麼。我本來只覺得這是個清新可愛的小品,但對劇情沒有太多感想。但是Yen讓我看到小魔女失去飛行能力,以及變得不能跟黑貓溝通的涵意。飛行,是魔女與生俱來的能力,是種感覺,也是種天賦,但是再會畫畫的人都有無法創作的時候,魔女也可能有不會飛的一天。那該如何是好? 我們也只能努力的嘗試,如果一直不成功,也只能先放一邊,等待靈感的到來。宮崎駿以創作者的身分跟我們分享面對挫折的態度,讓久未提筆的我,突然覺得能夠理解自己之前的低潮。但更重要的是,要永遠不放棄嘗試吧! 另一方面,當琪琪變得無法理解黑貓,代表她已經不再單純、天真,懂得隱藏部分的自己。這似乎是一去不復返的,因為一旦我們知道了某些殘酷的事實,這個世界就永遠不再顯得完美。宮崎駿沒有評斷這是好是壞,只是暗示我們,唯有直接、真誠,才能跟動物、自然有緊密的連結。也許我已經失去了那樣的連結而不自知,也許我依然殘存,但我希望自己是個永遠相信童話、故事的美好,即使我清楚現實的複雜跟醜陋。

而風之谷跟魔法公主當中又包含了宮崎駿更深層的思考哲學了,關於科技與自然的省思。兩部片相隔了十幾年,一個是從未來的角度回顧滿目瘡痍的地球,另一個是追溯古日本文明的初始。共同的是,宮崎駿都試圖透過角色的「一種清澈的目光」,例如阿席達卡跟娜烏西卡,以較為超然、悲憫的角度去看待被仇恨掩蓋的世界。如果電影裡沒有這樣的角色,劇情就沒有解套的可能,但我不自覺悲觀地想,這樣的人真的存在嗎?有誰是能夠如先知般洞見一切呢? 第三人,是客觀的解答,還是問題更複雜的因素呢? 像是國際援助、國際仲裁,第三方作為協調者,往往並非絕對的理性、不講求利益的。但我還是想要相信這世間中,是存在這樣的角色,至少以另一種思維的形式存在。
而為何需要這等清澈的目光?其實都只因人類本身的仇恨難解。仇恨好比詛咒,一旦擁有,就難以消去,只會不斷積累苦痛,到最後變得不分對錯,只剩一個死結。彷彿希臘悲劇「阿迦曼儂」中的復仇,每一次追求正義的行動只會導向更多的不義,為了解決這個無止盡的惡性循環,雅典出現了公眾法庭,以官方力量解決私人恩怨。而宮崎駿做為一個浪漫的導演,他提供的解答是絕對的也是絕望的和平主義。絕對,所以不論善惡,都該被拯救;絕望,因為這往往需要殉道者的存在。娜烏西卡自願犧牲在王蟲群的姿態,跟聖女貞德有何異? 宮崎駿可以讓娜烏西卡死而復生,但現實人生卻辦不到,這是我心疼的一點。

回到剛剛看似不合理的一段話,「不論善惡,都該被拯救」,這種違反常理的想法又是為何? 宮崎駿動畫裡的主角都有顆天使心腸,蘇菲對荒野女巫的寬恕、阿席達卡對黑帽子總督的搭救,他們的第一反應都不是先論斷這個人過去的惡行,而是很直接地去幫助陷入困難的壞人。以一種宏觀的角度去思考,宮崎駿相信人性的良善,不管他對人類文明、對科技的濫用有再多批判,他都相信「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生死是我們人類無法掌控的,有生,就有死,但他認為,只要活著,才有改變的可能。這或許是太過宗教式的情懷,但我寧願每個人都抱持這種信念,因為這是我們之所以值得存在的理由。即使人類大多時候愚蠢無知,但是我們是具有良善的念頭的(我默默覺得宮崎駿一定是反對死刑的。) 但宮崎駿居然說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只不過「是為了自己」,這又更令人百思不解了。因為當人把道德標準提到極高之後,不這麼做,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才會是「為了自己」。到底這種「利己」的想法是對的嗎?我們應該在乎善意的出發點是為了誰嗎? 利己或利人的本質到底重不重要,如果只是怕不符合自己的道德標準,會不會也是某種程度的自私呢? 我覺得這沒有絕對的解答,但是只要聽到是「為了自己」,還是會讓人覺得有種自利的想法。
Yen補充漫畫當中,娜烏西卡最後發現腐海的根源有台電腦,有當初人類的老祖先預先設計好的程式,利用腐海來淨化地球,然後再釋出類似諾亞方舟的東西讓地球再次布滿生機。這似乎是個完美無缺的計畫,有點類似微光城市的設定。但是娜烏西卡卻斷然地說:「我拒絕。」因為這豈不是否定目前倖存的人類的存在嗎?沒有人可以決定別人的生命,可以剝奪他人自由發展的空間。「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一句經典名言,賦予每個人說自己生命故事的權利。
順帶提到阿席達卡那句經典的台詞,面對桑的刀刃相向,他面無懼色,深情地說出:「你好美。」讓桑嚇得倒退三步,也讓所有觀眾難以忘懷。桑為什麼如此震驚? Yen給了一個我喜歡的答案:因為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愛情,那是人類才有的強烈情感。(後來想想好像也不是,動物也會有,但或許沒有哪個物種是像人類這樣百般歌詠愛情而不厭倦的。)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對人類不只是仇恨,而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受翻騰在心中。真想把這個片段再找來看!
再來就是神隱少女了,Yen提到神隱少女中,為了工作合約,千尋失去部分的名字,她的「尋」被奪走了,只知道自己叫「小千」。宮崎駿選擇「尋」當然別有用意,因為千尋一開始進入湯屋就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但是為了在湯屋生存下去,她只能工作。得到工作的代價就是失去部分的名字,在日本這樣重視工作的社會,宮崎駿挑戰大家對工作的思維,暗示許多人因為工作而失去自我,也頗堪玩味。
而神隱少女中最令人玩味的角色還有無臉男,我認為最有人性的怪物。他不斷地問別人要什麼,努力迎合,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他想要幫助小千,所以偷了很多珍貴的中藥,但小千卻婉拒他的好意,因此他感到失落。但是當湯屋的人有求於他時,他又不屑。這種希望別人需要我,又看不起依賴我而活的人的心態,不也是現代人的寫照?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憂鬱的無臉男,渴望愛又害怕被利用,看似面無表情其實有很多話想說。
我想,宮崎駿的電影之所以歷久不衰,就在於他比起迪士尼主打幼童之外,讓長大後的我們每次看,都還是會有許多感觸。但是我依然慶幸自己的童年有宮崎駿動畫的陪伴,因為童稚的眼光是珍貴的,那種相信一切的單純天真,是長大後的我不會再有的,因為我年紀越大,越覺得世界不是黑白分明,許多事都處於複雜隱晦的灰色地帶,不再輕易相信,變得容易質疑。我懷念那種信仰的純粹,我也努力想要在被解構的世界中重新建構出一套法則,讓我可以不憤世嫉俗,比較平衡、比較快樂的活著。
最後,我想回應Yen說的,創作者要有一種說故事的霸氣,要相信自己說的故事是值得存在、值得被閱讀的。寫作亦然,看完電影、聽完一場演講,我們深受感動,但我們更可以努力表達我們內心的受到的啟發、情感。我有話要說,一直都是書寫的理由。而我想要試著說更多話,並把話說得更好,讓更多人願意聽。
P.S 我好希望台大能提供像皮克斯那樣的餐巾紙,讓人隨時速記靈感、計算,這是一所有創意的大學必備的東西!
P.S 理性的辯論之後,能夠聽一場溫柔懷舊的演講,共同懷想我們都喜歡的動畫,真的非常幸福! It’s a rebirth to me, you can say that.